周瑞家的耳畔忽闻声响，下意识地回头一顾，这才惊觉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，那双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缝。

周瑞家的自然认得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贾芸，不过心头照样掠过一丝诧异，想不明白这旁支的哥儿，怎么悄没声地摸到了这内院深处。

这里可是王熙凤的内院，也不怕惹到王熙凤的不喜。

但转念一想，心下了然。

王夫人院儿里，这等“巧遇”的把戏，她看得还少么？

无非是削尖了脑袋想往琏二奶奶跟前凑，寻点好处或是讨要个好差事罢了。

“哟，是芸哥儿。”周瑞家的嗓子眼儿里溢出的声音，像温吞水，不冷不热，“太太那儿传唤，想必是有要急的事。”

只见她眼皮子瞥了贾芸一下，只抛下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，既是解释自己行色匆匆，也是含蓄的逐客令。想要表明王熙凤这会没有空，暗示他这会别来找事。

贾芸张了张嘴，话还未及吐出，耳畔便听得一阵环佩叮当，夹杂着丫鬟婆子们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
他心头一紧，猛地抬眼望去，正见一群人簇拥着王熙凤款步而出。

王熙凤今日着了件桃红缕金袄，外罩是鹅黄云锦坎肩，梳着高高的凌云髻，当中一支赤金点翠嵌珠凤凰展翅步摇，九股金穗随着步态轻轻摇曳，熠熠生辉，映得她一张粉面愈发艳丽逼人。

通身上下那股子当家奶奶的气派与精明锐利，直直地压得人不敢逼视。

贾芸胸中那股憋闷了数日的浊气，瞬间化作了不顾一切的勇气。他没有丝毫犹豫，几乎是抢步上前，在人群尚未完全簇拥过来时，便双手抱拳，朗声道：“侄儿贾芸，给婶婶请安，祝婶婶万福金安！”

王熙凤脚步未停，只眼波微转，那双丹凤眼里掠过一丝了然与惯常的倨傲。

想她素来爱排场，自是喜听人敬奉。

眼前这人虽衣衫寒酸，脸上还有掩不住的憔悴，但这礼数周全、言语响亮，倒是讨得她几分欢喜，便也没立刻撂脸子。

王熙凤涂着艳红蔻丹的唇间，不轻不重地飘出一句，漫不经心都道：“今儿倒是巧了，你母亲可好？怎么也不见她来我这儿走动走动？莫不是……嫌我这屋儿？”

贾芸心头凸了一下，心想这地儿是他母亲想来就能来的吗？怕就算来了，也没什么好脸色，只不过说句漂亮话罢了。

心里这么想着，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心声的迹象，只慌忙回道：“回婶婶的话，母亲身子骨儿一直不大爽利，这阵子时而起不得床。她心里时时记挂着婶子，日日念叨着要来给婶子请安问好，奈何身子实在不争气，拖累得迈不出门。”

说这些话时，贾芸喉头有些发哽，若非母亲病重，家徒四壁，他又何至于此。

三天两头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府里四处撞运，所求不过一个能糊口、能有钱抓药的差事而已，可偏偏不能如愿。

王熙凤闻言，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勾，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里，盛满了看透世情的嘲讽与不信：“呵，看不出来你可会撒谎。若我不提你娘，怕是你嘴里也蹦不出‘记挂’二字来吧？”

贾芸心下一凛，旋即真诚笃定道：“婶婶明鉴，侄儿就是向天借个胆儿，也不敢在长辈跟前撒一句谎！若有一字虚言，甘受天雷。昨儿晚上侍奉母亲汤药时，母亲还叹着气说起婶婶您呢，说婶婶身子骨瞧着单弱，可手上管着偌大的府务，里里外外千头万绪，亏得婶子您精神强健，手段高强，竟料理得周周全全，滴水不漏！若换了个差一点儿的，只怕早就累得撑不住架子了……”

这一番话，字字恳切，句句都往凤姐儿最自傲、最得意的地方搔，尾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、替她忧心劳神的喟叹。

果然，王熙凤脸上的不屑逐渐消融，笑容如同春日里骤然绽放的牡丹，层层叠叠，开得明艳照人，连那点翠步摇的穗子都跟着欢快地颤动起来。脚步竟也因这熨帖至极的奉承而停了下来。

她微微侧首，眼波斜斜飞向贾芸，目光里带着点审视，也带着点被勾起的好奇，故意嗔道：“哦？这话可真新鲜！怎么平白无故的，你娘儿俩在背地里就嚼起我来了？”

王熙凤特意用了“嚼”这个字，带着几分调侃，却也等着听下文。

贾芸见其神色松动，心头微热，连忙顺着话头解释，神情愈发真挚：“侄儿不敢有半句虚言，昨儿在药铺里赊了点碎参，给母亲熬了碗参汤进补。母亲喝着参汤，不知怎的，就想起从前有一回，婶子您大发慈悲，赏了我们一株足有二三十年份的整根儿好参！那参救过急，母亲一直刻骨铭心，记着婶婶您的大恩！”

“母亲她就在病榻上殷殷嘱咐侄儿，说我们虽穷，但人不能忘本。婶婶的恩情如同再生父母，让我平日里得了空，务必多来给婶婶请安问好，绝不能让人说咱们是得了好处就忘了本分、失了礼数的白眼狼！”

这话言辞恳切，尤其提及“恩情”时更是眼眶微红，仿佛下一刻就要滚下泪来。

王熙凤听他这一番话，眼底的笑意更深了。她抬起衣袖，半掩住嘴角，低低地“噗嗤”一笑。

二三十年的人参？

或许有吧，只是她经手的物事如流水一般，又哪里会记得清每件小事？

只是贾芸说得如此情真意切，倒叫她一时也恍惚起来，觉得……或许自己真做过这样一桩随手而为的小事，算不得什么，也就没在意。

“好一张巧嘴，专会挑拣那中听顺耳的话儿来哄我。”王熙凤的语气已软和了许多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自得，“今儿着实不巧，太太那边有要紧事正等着我去回呢，耽搁不起。你的事，急也不在这一刻半刻的。赶明儿吧，得了空儿你再来这儿找我细说，我也想知道你母亲的近况。”

贾芸听见王熙凤的笑声，原本以为这次求差有希望，谁知下一刻王熙凤嘴里就飘出来了一句“赶明儿”。

这句话就像一盆冰水，兜头浇下。

贾芸满腔翻涌的热血骤然冷却，那份刚刚鼓胀起来的希望，在喉咙里化作一口腥涩的苦水。

最后，他强行咽下喉咙里的酸楚，嘴角勉强牵起一个僵硬苦涩的弧度，声音都变得干涩：“是，不敢耽误婶婶的正事。侄、侄儿这儿……也没甚大事。婶婶您只管忙您的去。”

没甚大事这几个字，看似轻飘飘的，却仿佛有着千钧重，砸在他自己心上。

王熙凤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，再也不去看他，而是扶着小丫头的手，身后跟着一大群仆妇，迤逦而去。

刹那间，衣袂飘香，环佩叮咚，端的是富贵逼人，煊赫非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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