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63章  乱成一锅粥

    「你是冲绳岛人？」

    「是的。」

    「古中国把冲绳岛屿称之为琉球岛」，几百年前，说不定我们还是一家人呢。」

    小林大喜过望道：「和您这样作家有渊源，是我们小林家族世代的荣幸。我的祖先如果能看得到，他也会赞叹我现在的明智！」

    余切很满意小林的态度。

    日本人的尊尊卑卑，确实有值得学习的地方。

    「小林，一个人的成就，固然要靠个人的奋斗，也要等待时代的进程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？」

    「我完全的明白！」小林说，「我将对您五体投地，为您赴汤蹈火。」

    「好，既然你有这样的诚意————」余切拨动吉他的琴弦，「我来弹个吉他吧，你来助唱。如今你在中国本地，更要入乡随俗才是，你会唱《保卫黄河》

    吗？」

    「我马上就会唱。」

    他找来简谱，稍微练习几遍便道：「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————」

    歌声分外动人，情感质朴真挚。

    余切的眼睛湿润了，他听到了小林唱到了这一段：「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」

    「——好！好！」余切抚掌而笑。「小林，你终于上道了。绿川亨的女儿虽然肤白貌美，毕竟是个留过洋，受过新资本主义观念毒害过的人，她谁也不服，谁也不听，她总是有得选！你和她不一样，你已无路可走，除了和我站在一起。」

    说到这里，余切附身轻声说：「绿川亨年事已高，我听说他重病缠身，汝应当多努力才是。」

    「这是我的荣幸！」小林低头道，他冷汗直冒，身体却激动得发抖。

    随后，小林被安排去东京，处理《紫日》地下流传的事情。

    小林不是要封禁这本书，而是恰恰相反，他要和左翼联合起来，悄悄的提供生产线，将这本书尽可能的印刷出去。虽然在余切面前是小人物，回到社内，小林却是大企业的中上层，几句话就令印刷线上的职员敢怒不敢言。

    千叶县是东京的郊区，这里有全日本最大的印刷产业群。东京每日的报刊，不论大小，都从千叶县向西运送到东京都内。

    岩波书库是百年老店，有自己的印刷厂。一处厂房内，印刷的工人冷不丁看到故事内容，吃惊道：「小林理事，我们正在印刷不合格的内容！」

    「什么不合格？麦克阿瑟将军规定了，在图书出版之前，没有任何人可以事先判定不合格。我们还没有出版。」

    「麦克阿瑟将军已经死了————」

    「你在说什么？麦将军还活著！他的雕像就在下田港，不论是自民党，还是红色党，他们都投了赞成票！麦将军是我们日本的大救星！他一直活在我的心中！过去我的命运是被麦将军拯救的，将来我要靠————天皇只是我的工资小偷。」

    「这书是《紫日》的最后一期，印刷出来，怕是影响不好。政府已经封禁了。」工人说。

    「影响？这不是你这种人物应该考虑的事情，不是吗？」小林怒道。「东京也没有资格指导我做事！」

    「嗨！」那人只好沉默下去。

    很快，一页页稿纸在小林的眼皮子底下装订成册。这是他事业的一次赌博。

    社长绿川亨实际上知道这里的事情，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    富贵险中求。世间事莫过于此。

    近年来日本的角川书库（集团）、新潮社等崛起，老派强社集英社、讲谈社和小学馆凭借漫画和轻小说，大肆攻城略地————岩波书库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。

    岩波书库之所以有逼格，是因为他在二战时树立了和政府非暴力不合作的牌坊。这些独特性被麦克阿瑟破坏掉了，任何出版社都可以不鸟日本政府一先斩后奏这种事情，每天都在发生。

    东京真的能做些什么吗？

    什么也不能！小林看破了东京的无能。

    譬如，在日本的艺术电影有骑兵和步兵之分。很多人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分别！

    这是因为，在日本法律中，任何涩涩必须打上马赛克，然而美国没有这样规定。因此精明的日本片商将电影拿去美国送审，版权保护机构便是大名鼎鼎的FBI————之后，这些开头印著「FBI警告」的片子，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出口转内销到日本国内。

    而东京无能为力，就像无能的丈夫。

    也许FBI警告并非是警告盗版商—一因为在世界各地，到处是流传出来的片源。这份红头文件是在警告日本政府，为那些交了保护费的片商保驾护航。

    一国政府，连区区马赛克的事情都决定不了，到了这种地步，还能决定个什么？

    何况，岩波书库的事业正在衰落。

    《里斯本丸号》被其他出版社夺走，就是一件标志性的事件！

    余先生已经不满岩波书库的中立。

    要么是他的朋友，无条件支持他，要么是足以和他联合起来，有讨价还价的大资本。小而美的岩波书库，从来不是大资本。

    二月，余切返回京城。

    《紫日》在国内也引起较大反响，一群作家成立了研讨会，专门就《紫日》

    作品进行研究。  

    钱忠书是研讨会的主席。王蒙是副主席。

    「《紫日》作品好在哪里？」钱忠书说，「你们都知道，我喜欢看侦探小说，不仅喜欢看，还喜欢扮演里面的角色————我和我爱人经常玩这样的游戏，当时我们一个是华生，一个是福尔摩斯————」

    钱忠书话说到一半，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，尴尬的笑了笑。

    台下的人都一脸八卦的表情。

    钱忠书咳嗽几声，继续道：「读侦探小说，一是为了好玩、放松。二是为了语言学习。侦探小说用词最是精确，一丝一毫都不能差，差了一点儿，意思错了，谜底就找不到了。」

    「而好的创作也是如此。诸位不知道，我平生最喜欢的作家，一则是柯南道尔，二是阿加莎，余切已经可以到第三位的名次，《紫日》和《风声》有些相通之处，实则接近于推理小说，这本书结构精密，注重逻辑，讲究证据，初看之下虽然震撼，仔细想想，却又是必然的结局。」

    「这样的结局，是完全可以推理出来的。」

    换上了王蒙发话。他道：「我现在要讲意识流」的写作手法。我认为，《紫日》也有一部分意识流的创作，我们看到，秋叶子和杨玉福的故事，都在他们的回忆中插叙而来，像一条流动的河流，过去、现在和未来交织叠合。」

    台下的人认真学习，余切只觉得哭笑不得。

    侦探小说竟然也能和「意识流」扯上关系？

    《紫日》既不是侦探小说，也不是「意识流」小说，不能因为某一段，某一句话有这样的手法，就以偏概全。

    只怕是小说成功了，什么也成功了。小说不成功，说破了天也是白搭。

    就像是《百年孤独》被人解读出无数版本，最终连作者本人都感到诧异一样————

    众人看到余切来了，请他上去作简短演讲。

    余切没有否认这些解读，而是道：「这些见解，我既不认同，也不否定。它已不是我的东西了，假如它是个孩子，让它在你们的关照下，自然成长吧！」

    有作家大惊失色，以为余切对他们的解读不满意。

    余切只好说的更仔细一些：「发掘出作者都没意识到的内涵，本来就是小说的魅力。我们有时说了一句话，几十年后才明白当时为何这样说。」

    这话实在诡异：余切意思是他不懂《紫日》，读者更懂。

    他举了个例子。

    「查良庸写了本《神雕侠侣》，他原本是要把小龙女写成个荡妇，他根本也是这样表达的————没想到，读者却觉得小龙女冰清玉洁，兰心蕙质。」

    「查良庸想要和读者对抗，故意写了小龙女」受辱的情节，却引得读者大怒。给他寄刀片，死老鼠，到报社围堵他。」

    「查良庸服软，只好顺著读者的想法来。但他始终不甘心，近年来多次修订小说，一次比一次写的更为荒唐————我认为他不该出来引导，他没有资格对《神雕侠侣》指手画脚。」

    「作者无法控制自己作品的影响，也不应该来控制。从这个角度来说，我不懂《紫日》，我也不该懂。」

    这话当时说来没人明白余切的意思。

    只有钱忠书觉得古怪：余切的话像是免责声明，和自己的极端书迷做切割。

    像是他早已经预见到了什么。

    在一湾浅浅的海峡彼岸，《紫日》小说的传播已经变得越来越疯狂。越是骂，越是看；越是看，越是骂。

    迟来的封禁并没有阻碍小说的流传，它左脚踩右脚，渐渐成为日本的全民话题。

    对这部小说的态度演变为三派。

    一派是余主义分子，以部分学生、老中青幼年妇女和部分左翼为代表。

    这些人是当下的特色，无论余说什么，他们都会为之叫好。

    一派是和稀泥，「封禁《紫日》看起来是有必要的，但封禁《紫日》似乎并没有什么必要。」

    最后一派是全盘否定。

    这些人以索尼公司创始人盛田昭夫为代表。1月份，他代表作《日本可以说不》发布，书中第一次将法西斯的说法公开出版！本来引发轩然大波，不料却在短短几个星期内，被地下流窜的书籍《紫日》所打爆。

    「可恶啊！」盛田昭夫愤怒到上电视台大骂。

    「余切作为亚洲有数的文豪，不应当写出这样无凭无据的小说。《里斯本丸号》那本书，我本来就不喜欢了，那本书尚且被英国王室承认————他们串通到一起，就连伊莉莎白女王也承认了！我知道无法再解释。」

    「《紫日》却是一部完全的虚构小说。用心险恶，完全对不起他那么多的日本书迷，不负责任，不负责任！」

    「世代的仇怨，难道真能一笑泯过？」日本议员古井喜实说，最近，八十多岁的他已经被打为余粉。「杨玉福忘不掉家族的血泪，余切也忘不掉。」

    盛田昭夫就在这场节目当中。他当场质问道：「议员先生认为，要怎么解决才行？」

    「下跪。」古井喜实道。

    他神情格外严肃，说了一件他认为正确的事情。而周边的人反应却很大，纷纷张大了嘴巴————令演播厅现场极为滑稽。

    「日本人不会下跪，日本人永远不会下跪！」盛田昭夫说。

    古井喜实没有理会他，而是继续道：「联邦德国总理勃兰特在参观华沙纪念碑时，当场跪下，虽然引起了德国国内民众的不喜，却成为标志性的事件一令波兰人在一定程度上，原谅了德国人————」

    「这是联邦德国历史上的大事。」

    「当晚西德和波兰成功签署《华沙条约》，第二年勃兰特获得诺贝尔和平奖，第四年联邦德国加入联合国。我并非不爱日本，而是我认为，日本的自大会害了日本自己。」

    讲到情深处，古井喜实当场拿出《紫日》的地下书籍，引得现场众人目瞪口呆。节目的收视率也在此飙升到极高。

    在新宿街头，在大阪的商社外墙屏幕，在横滨的工业园区————无数人看到了这一幕。

    他们的脑子几乎要宕机了—前议员竟然拿著「反日」书籍为自己站台。

    古井喜实说：「我到访过中国很多次，恐怕已成为半个中国人。我去的时候越多，就越能意识到他们的潜力。坦诚的面对历史，彻底的道歉，将成为我们难得的机会。我们活在这样艰难的国际环境中，如履薄冰，历史给我们的机会并不多。」

    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。」

    这些话引得演播厅内的人沉默不语，一些人已经受到了触动。

    联邦德国输了面子，却赢了里子。难道真要狂妄下去吗？本就是自己的错。

    盛田昭夫愤怒得大声喝止：「胡说八道！胡说八道！你是日奸，我才是最爱日本的人！」

    他越过了节目给嘉宾设定好的访谈席，伸手想要抓住古井喜实的衣领，扇他一巴掌—其他人吓了一跳，也跳出来阻止他。

    节目乱成一锅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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